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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卢新华:印象——陈谦和她的小说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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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卢新华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卢新华,生于1954年1月28日,原籍江苏如皋。1982年2月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大学一年级时,曾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短篇小说《伤痕》,后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新时期的“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并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西等十几国文字。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曾为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代表,上海市青年联合会常委,上海作协理事。大学毕业后曾任职于《文汇报》文艺部作记者,后于1986年自费赴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就读,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以自由撰稿人身份往返于中美两地,主要从事创作和讲学活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伤痕》、《典型》、《表叔》等,中篇小说《魔 》,长篇小说《森林之梦》、《细节》、《紫禁女》、《伤魂》,长篇思想、文化随笔《财富如水》、《三本书主义》等。

卢新华现为国务院扶贫办所属“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高级顾问,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澳中文化基金名誉主席。


             印象:陈谦和她的小说



最早认识陈谦,应该是上世纪末的的事。那时,我还在洛杉矶的赌场做发牌员。一天,偶然从一份当地出版的华文报纸上看到一篇谈“文化边缘人“的文章,其中引用了我一首发表在上海《新民晚报》上的新诗,题目叫做“落伍”。诗很短,是这样的:


熟悉的
全已荒疏
新潮的
跟不上脚步
异国的
总不合水土
故乡的
越看越听越糊涂
回归的我
找不着门
寻不到路
蹒跚在时光的夹缝里
深一脚
浅一步
耐心倾听时代变性的歌喉
醉眼相看潮流迷乱的舞步
禁不住阵阵茫然
一种无所适从的凄苦
真的已经落伍


我出道前本是写诗的,见有人引用我的诗,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就注意到作者的名字是“啸尘”,以为是一个很有阅历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并且一定是男性。及至后来2004年我去南昌参加新移民作家会议,见到陈谦,说起来方知道她就是啸尘,不觉一愣,颠覆了啸尘在我心目中原有的鸿儒形象。但彼此的距离很快就拉近了,等到会议结束,竟觉得已是相熟很久了。



后来,陈谦陆续送过我她写的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和中篇《覆水》等。记得我是在从北京开往上海的列车上看完她的《爱在无爱的硅谷》的。那时还没有高铁,是那种绿皮的火车,不过已经提速,夕发朝至。我是在叮叮咣咣作响的车轮声中,一点点进入她所叙述和描写的人物、事件和场景的,并很快便被其文字中一种内在的忧愁和哀伤的情绪所笼罩,虽有些压抑,甚至觉得喘不过起来,却又感到畅快淋漓。我有好多年没看到过这样真实、细腻,有力量感的文字了。我过往所看到的许多当代中国小说,最大的通病便是假,或者说不够真,少许瞄一瞄或者闻一闻便知那些人物是假的,感情是做作的,缺乏对生活的深刻领悟和仔细咀嚼,很少真知灼见,常常对世俗潮流曲意迎合,对潜规则精心规避和利用,有的也很矫情,很“凡尔赛”,作品中所要努力表现的不是自己对时代和社会的经过反复思考并最终沉淀下来的认知,而是他们自己。这里面有大环境的因素,但也有作者自身的原因。


老托尔斯泰在《什么是艺术》一书中曾说过:“艺术的本质是传情。只要作者所体验的感情感染了观众和听众,这就是艺术。”托尔斯泰主要是从情感的真挚性、感染性和宗教性等方面探讨情感作为艺术的本质的。而“艺术的感染的深浅决定于下列三个条件:(1)所传达的感情具有多大的独特性。(2)这种感情的传达有多么清晰。(3)艺术家的真挚程度如何。换言之,艺术家自己体验他所传达的那种感情的力量如何。”罗曼罗兰也说:“只有出自内心的才能进入内心。”


我在火车上读陈谦的作品时,一个最直接的印象便是:这是一个真正用心在写作的人。古人说李贺写诗,常常呕学士之心肝。陈谦亦当如是。



这次受“极光文学系列讲座”的主办者顾月华先生邀约,要我做陈谦讲座的嘉宾,让我有机会又恶补了几本陈谦的新作,比如《虎妹孟加拉》、《繁枝》、《木棉花开》,《莲露》、《哈密的废墟》、《无穷镜》等,以上的印象就更加深刻了。




陈谦的写作又有着这样一些特色:如果用绘画的语言来表达,很像是工笔画;如果用书法来形容,则有“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之意趣,既有颜真卿的刚韧,也有虞世南的沉着,并且力透纸背。难怪乎人们常常称她是“实力派作家”。这也让我想起契科夫曾说过的一句话:“镀的金会抹去,猪皮挂在那里。”


她很用力地写作,也很用力地思想。常听她说,她写得很慢。但是慢工出细活,慢下来才能保证笔笔中锋,有去必回,有往必收。才会笔笔到位,针针见血,才会从细密中见真功夫。人物关系的纠葛和渗透,背景的空濛和蕴藉,淡淡的忧伤,绵绵的哀愁……


作为实力派作家的陈谦,写作时面对笔下的人物,似乎也很少用俯视,直视或仰视的角度去写,而喜欢像孙行者一样,一下子就钻到人物的肚子里或者脑子里,蹙紧眉头,仔细地翻看起他们的花花肠子,和堆积在脑子里的那些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念头。有时你也会觉得她是一个成熟的心理学家,正默默地坐在人类意识的河岸上,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些她所熟悉的人类意识的蠢动和流动,并瞪着一双好奇同时又是忧伤的眸子,想弄清它们来自何方,又流向何方?


钱谷融先生曾说过,“文学是人学。”此话用到陈谦身上应该很适合。生活中的陈谦确实是经常喜欢皱眉头的,尽管有时她也会突如其来地开怀大笑,同时又突如其来地打住,继续她的忧思。因此,她似乎从来不必为赋新词强说愁,她的愁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对人生,对人性,对朋友,对自然,对宇宙的深层次的关切和忧虑,找不到出路的茫然和惆怅。有时,她也会突然紧张起来,仿佛这世界突然发生塌陷,人不再是人,我们所熟悉的世界,我们所生存的环境也忽然变得面目全非。


她有时也像一个高明的服装设计师,不但长于设计而且还善于缝制。一针针,一线线,仔仔细细,绵绵密密,情节的发展,上下文的过渡,语境的转换,细节的运用,层次的梳理,文气的对接,景物的铺陈……几无漏针,也很少乱针。有时,她也很像一个手握着手术刀的外科手术医生,正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切开病变的部位,细细察开那些病灶。她作品中的环境的描写,包指自然景物的描写,与她笔下人物也总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或者说协调。比如《哈蜜的废墟》中,篇名点出废墟,哈蜜谈朋友又去废墟,财务上比较拮据的哈妈,因为恐惧女儿谈恋爱会如自巳当年一样遭人“強暴”,竟会花上170美金去一个废弃的肺结核病院的废墟查看女儿的行踪。这儿的废墟已不仅仅是自然景物中的废墟,亦和哈妈以及受哈妈长期影响的哈蜜心灵的废墟互相映衬。而哈妈始终对性行为怀着恐惧,总觉得是“强暴”的偏见,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我们的主流文化传承中,长期宣传“存天理,灭人欲”,“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在性行为的集体潜意识中常常对男性网开一面,却要求女性必须守贞节,作烈妇,稍有失足,便万劫不复,被视为“破鞋”,而为千夫所指,千人所骂。她的这些极端偏执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一方面反映了她对自己婚姻生活的极度不滿,对自己当年未能坚守住性的道德高地的一种追悔莫及,另一方面,也成了她才千方百计地追随女儿陪读,将女儿始终置于自己的监督和控制之下才放心的最原初的动机和理由……这样,哈蜜心灵的废墟不仅仅来自哈妈心灵的废墟,还来自民族文化,那个集体潜意识的巨大而恐怖的废墟……


当然,人的社会性常常并不是陈谦所要着眼的重点,她更看重的是梳理人性本身的复杂性、矛盾性和丰富性。所以,她不仅是是一个人类心理疾病的研究者,同时还是医生。她希望能通过她的笔去救治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多的有着各种各样心理疾患的病人,同时,她也不放弃对作者或叙述者自身进行解剖。因为她经常发现,期望给病人看病的医生,有时候心里疾病其实也很严重。我前几年曾经出过一本思想随笔集,叫做《三本书主义》,以为人生要读三本书,而对于作家更为必要。这三本书一本是“有字之书”,一本是“无字之书”,一本是“心灵之书”。也可以说,一本是“书本知识”,一本是“自然和社会”,一本是“自己的心灵”。我发现,陈谦其实是一个标杆,她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剖万遍心。不光解剖别人,更注重解剖自己。她曾表示:“自我发现一直是我感兴趣的部分,每个人都有自己使命,需要去寻找和发现,自我认识、自我寻找、自我完善、自我完成应当贯穿人生命的始终。”


因此,我也很认同一些研究者的说法,就是在陈谦那里,心理沼泽的阔大渊深,犹不可测。她也试图勾勒一代人的心灵史。小说的浅表是日常的,而平静的冰川之下,是人们庞大杂沓而又晦暗不明的创伤历史,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个瞬间形成巨大的漩涡,因为她/她们的过去是不可触碰的精神黑洞。


荣格曾讲述过他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座房子,陈设都比较现代,后来发现了一个楼梯,越往下走,楼层越多,设施越陈旧,最底层是一个原始的境况,那里透露出个体/集体的无意识。所以,陈谦的小说,也像是一把手术刀,切入人物情感和意志的深处,揭开他们不易察觉的病与痛、罪与罚。


她的叙述也不疾不徐,且很耐心。很有门罗小说的特点。耐心是小说家的品质,可以从容地把握小说的节奏。但在陈谦那里,耐心更对应着人物思绪的细致而精密的条分缕析。因此,读者读陈谦的小说,也必须表现出相当的克制和耐心,并且细嚼慢咽,唯此才能品出其中不寻常的真味。


记得还是这位陈谦,也曾写过一篇叫做《看着一只鸟飞翔》的美文,那叙述者自称是一个白领,一个淑女,裹着长裙,唯颜色不甚分明,却总是抬眼望着天空,想做一只鸟飞起来,飞起来,然后飞到她所要去的地方。后来,她忽然明白, 身为人,其实只有死后的灵魂才能飞翔。于是就对她的同伴们说:“我们死吧。”并冲动地想要将车开到沟里,翻下去翻下去,与一车同游的男男女女一起衣不蔽体地曝尸荒郊……这种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精神和气概,倒很像她对文学的追求。


我于是想,陈谦写作时如果握笔,手一定是将笔杆捏得紧紧的,如果是用电脑写作,打字的手指和手掌也一定会绷得紧紧的,以至于每个指关节都在发力,都在发出咯咯蹦蹦的声响,以至于那些字也都有了抖动的姿态和飞翔的意向。


我相信:那时她的心,她的灵魂也已经飞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


(2021年3月8日改定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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